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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长回到家，车上没睡好，神志不清“编辑”点成“删除”了。这里磕个头）

(资料图片)

本篇部分为对纳博科夫《一封寄往俄罗斯的信》的模仿作。

我的朋友：

久疏问候，不知久未谋面的你近来过得如何。分离至今已有八年之久，但我以为纵使远隔重山，我们曾经共度的昔日一切也无法忘怀。我不会忘记，相信你也不会。我记得我们共度的那些日子，胜过所有的日子——像那些冷峭的京都的早晨，我们常常从各自的课堂逃学出来，在簌簌的小雨里拥吻。我们曾经多么热烈的拥吻啊！——在爱因斯坦或费曼的雕像后面，在那精致而不被打扰的无人记念的大学纪念馆或蒙尘的寺院。纪念馆那个灰发满头的保安从来都只是在进门时淡漠的抬头看我们一眼，然后继续端起茶缸看他的报纸。

待我们走出这精致却荒凉的殿堂时，天边往往已泛起鸡爪槭般的颜色，像是红叶浸润了整个庭园。古城凝固在静谧的时光里，路上看不到多少行人，像一块天幕下的琥珀。待铃声响起，三三两两的学生从各座教学楼里走出，在铜钟的鸣响里走向食堂。那是我们曾共度的一切，熟悉的一切——

我的朋友啊，我知道我发誓过不再絮叨的重复从前的那些琐事，像是被锁闭在琥珀里的化石一样。可是有多少东西随着时光的流动而消失了：譬如那个老守门人走了，坐在门口的变成了一个总是端着小平板的带着颓废的年轻人。往后的事我也不知道了，毕竟离我离开彼处已经又过了数年时光，不知道又会有怎样的变动。啊，过去的时光啊——对不起，我明明曾经允诺过惜字如金！我提笔来写这封信，自然不是为了絮叨的回忆这些旧事。这又是一桩跑题和浪费的罪证。

现在是正值夜晚时分。吊在墙上的灯泡洒着温暖的光（色温大约2800k），让陈旧的白粉墙壁和简约的家具仿佛浸润在油浴里，抑或是融化的蜡油里。长屋吊在墙外的落水管偶而发出几声雨后的呜咽，比起白天下雨时那不断的咕哝声，宁静中偶而的呜咽更像是夜里什么东西的抽泣。像是这屋子里被忘却的什么东西——我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在那里。

当我在夜里出门散步去，湿漉漉的马路上挂着沥青的石粒倒映着街灯明亮的光。色温3500k左右。路上有不少坑洼不平的地方，贮存着雨的痕迹。围墙上每过一段就挂着一两点小小的光源，有的是消防按钮，有的是监控探头，远远的闪着橘红的光，像城里的电子萤火虫。色温2000k左右——我大概是有点魔怔了，现在看到这些繁杂的光彩或者哪怕只是回想，都会无意识的去分析记录它的色温之类...大概是职业病吧。

连片的屋檐带着老式的水泥电线杆掩没在薄薄的夜雾里，少数如居酒屋的店铺灯箱则亮着米色到橙色的光。3200k，但是不怎么亮。

夜班电车鸣着铃声从道口通过。这些家伙在京都已经越发难觅了——被各路的BRT之类取代，只有东京都衰朽的陈旧路网还坚持运行着这些繁华时代的遗存。它们在街角转弯，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玻璃窗很大，很干净，透过它们能看到街道另一侧的灯火。亮着冰冷的灯光的车厢空着，只有乘务员偶而挎着小背包歪歪斜斜的穿过晃荡的车厢。

车厢消失在夜色里，红白的道岔叮当着升起，灯光交错，世界又一次归于宁静。莫名其妙的喜悦与突如其来的迷惘惆怅涌进我的心湖。我继续沿着小路前进。

夜晚的马路总体上是狭窄而昏暗的——抑或是我专门挑选那些昏暗的窄巷步行呢。我喜欢倾听其他夜晚行人的声音，如夜晚归家的社畜。难说，毕竟我也是（笑）。他们走在昏暗的地方，见不到面容，穿着千篇一律的衣着，拖着疲惫的步伐。你不知道他们是谁，也不知道哪扇门扉会为他张开，灯火在四叠半的房间里转瞬即逝。指纹锁的人声划破宁静，机簧转动，然后合上。

东京都虽然已经老旧的如同新的铁锈带，科学世纪的天网监控依然是遍布的。对夜行安全的顾虑大多是不必的，哪怕对我这样的年轻女子。所以我大胆的向夜幕迈步。

还有公共汽车。汽车的大灯照过路面，在水潭上熠熠的反光，轮胎溅起水花与雨声，那声音也是湿漉漉的。待汽车的影子也滑到远处，街道就又一次变得空旷。只剩下墙头的猫儿亮闪闪的眼睛俯瞰我——还有不知哪里传来的几声狗吠。

小巷交错的地方闪出一只狗，一条大狗。狗看着不年轻了，低捶着黑白色长满长毛的脑袋。接着出现的是红色的皮带，然后是撑着洋伞的女郎。我总是看到她，撑着缀着花边的沉重而华丽的洋伞，懒洋洋地在夜晚的路上散步。

大概也是个和我一样享受夜行的人吧。我每次看到她的身影，总是感到莫名的熟悉，大概是想起曾经和你一起夜行的日子吧，在夜晚的莲台野，在校园，在鸠山后——

每当洋伞经过路灯下，丝绒就泛起美丽的银光，被水润湿的地方则是明快的橙粉色，被水澥开般的。若是透过蒙蒙的小雨，晕开的橙色灯光下染开的粉色，在地面腾起的水雾里，更是明艳却朦胧，美的难以言喻。

继续向前走，对，走过那个街角——哈！远处俱乐部的墙壁与橱窗正闪亮着，金属的反光板带着上世纪乃至百年前的陈旧风格，定格着泡沫繁华年代的泡影。这里已经接近繁华的区块了。那俱乐部里，昔日繁华的舞池和银幕下，只剩下几张桌球桌和麻将机，旧游戏机和古董影碟，除了留在东京的老头子们以外基本没人会来。客户从百年前那一代渐渐变至本世纪初那一代人，然后就此驻留，不再续写。那些古旧的游戏机，束缚在2D屏幕上的3D画面，很难在科学世纪中获得年轻人的青睐了吧。或者他们更愿意去赛博空间里，找到这些游戏机的数据，再隔着玻璃头盔像模像样的把玩。所以，泡影里除了老古董只剩下些许留在旧时光里的人——你我可不就是吗...我的朋友，自称文人的人与抗拒解构的人...

过了俱乐部，这个小小广场（或者说，大一点的街道？）的另一边，闪着一些橱窗——倒不是说橱窗亮着灯，只是夜晚的光线透过橱窗，一部分闪闪发亮的反射着罢了。橱窗里时兴款式的衣服在夜晚冷冷的蓝光下闪烁。橱窗边站着个，额，“那种”女人，素白翻着毛边的皮衣裹着身段，网纹的黑色丝袜勒住肉感的长腿。毕竟夜里出没的可还有一类人呢。当目光对上，某位路过的先生就会隐晦的靠过去，一番交头接耳后不慌不忙的穿过街巷爬上某栋不显眼的小楼。女人淡漠，小楼入口的男人淡漠，看守房间的老婆子也淡漠，只有背后那个男人心急如火，急不可耐的想把手中的钱交出去。

哈，高架的桥上，可还有个大家伙呢！——电车，不过是高架的，轰隆隆的带着灯光和一车厢的社畜，从离地十来米的梦中驶过。它穿过桥梁与洞穴，奔向乡野或其他衰败的水泥堆。我不知道它的终点在哪，总之是超出了我局限而重复的生活圈的范围的。我多想跳上电车一次走到它的尽头，或是投入黑夜或是与幻想一同隐没。我热爱电车穿过隧洞的宏大庄严的霎那的金铁之声。我要毅然决然的、别无顾忌的跳上电车，奔向那个夜晚——当我厌倦我重复凡庸的生活之时。

凡庸，无趣，可又那么悠闲！悠闲的生活让我的心情那样的轻松。我就这样走进一家通明的酒馆——虽说是通明的，冷色调的蓝紫的灯光依旧很难与明亮扯上什么干系。紫色的夜，紫色的夜，紫色的夜晚张开了嘴，试图将我淹没。我走进漫溢着音乐的场地，暗淡的紫光渲染着年轻的面孔们，相拥着一对对的在舞池里旋转。比起那些沉浸在电子世界的幻梦中的人，这些年轻人们沉醉在另一种泡影里——谁说现实不是泡影？

许多像你我一样出身的“知识分子”谴责这些堕落，无论现实中的还是网络空间的，将它们作为长盛不衰的所谓时下流行的丑恶现象批驳。呵，这些迷幻的东西从来都存在，存在，甚至不曾怎样更变自己的存在形式。他们所批判所谴责的，说白了无非是生活的庸俗之面，谴责与他们相对的那些平庸而俗套的头脑所创造的东西——可他们的谴责正佐证了这些头脑也能创造同样值得关注的东西，甚至长盛不衰的东西。像是这样的夜店，这样的舞蹈从沙龙的时代一直延续到电子的时代，恐怕已二百余年！那些所谓庸俗暴露的衣服，紧身贴面的时尚，远不如二十世纪中叶兴起的那些怪诞。更别说这些东西本身产生于十九世纪的中叶了！

两个世纪过去了，呼呼的煤气灯换成了元宇宙里的星光与篝火，人们依旧跳着单调却癫狂的华尔兹与探戈，黑人的乐手们吹着玛里亚契的调子或者拉丁风味十足的爵士，或是随着古典的电子鼓机比着手势说唱。年轻人们或是婆娑着舞姿或是扭动着腰线，单调，凡俗，却带着完美的普罗的优雅。就像那些被我们冠以现代之名的东西其实没几样是对我们而言的现代产物一样，对凡俗的批判往往夜落不到实处而只能复读前人的故纸，被批判的东西却残息犹存。

所以，我还是喜欢看人们跳舞，在舞池，在咖啡厅，或是前往网络的虚假的世界。年轻人满溢的荷尔蒙点缀的舞姿，是简单而单纯的快乐——看啊，看啊，那青春的时光——

与此同时，门扉对侧永远等待着我的，还有忠实的不变的黑夜。无论另一侧的世界怎样喧嚣，它始终静默的立在门外，和冷冷的风与潮湿的地一起，永远孤独的守望着我，守望着我的孤独，直到喧嚣退潮。

我的朋友！你可还记得我们共同步进青木原的那些冒险吗？树海带着潮气，宁静的风沙沙的摇动树尖。多少人选择在林木的影里，安宁的拥抱死亡。小小的脚印在湿润的腐殖质土壤上蔓延，最后在哪颗树下终结——生命随之而去。我的朋友，死亡竟也是可以这般安宁简单的，我在那一刻才体认到这个事实。它或许也是人生最为简单安宁的归宿了吧——融化在安宁的良夜里。

那些人去时是否也带着孩童般的微笑？

我的朋友，写这封信，或许是有什么所感，或许就是为了与你回忆，这些东西可以是那样的轻，那样的柔，那样的宁和，像树海安宁的夜晚。

我在这里过得很好，我感到如愿的快乐和毋庸置疑的幸福——纵使这样的幸福本身已是一种挑战。当我漫步在大街或是河畔，石板或大道上，恍惚的感到潮湿的夜雾顺着玛丽珍鞋的罅隙浸润上我的双腿，寒凉中带着难以言说的欢欣。

待到几十上百年的时光这样宁和的流过，我们的生活也将变成历史书上无足轻重的一两个字，被孩子们无聊的翻阅——一切都会流逝，一切都将消散，一切都必为时光抹平。可是我的宁静的神圣的欢欣，亲爱的，我的宁和的幸福将永远在这业已衰颓的街道上流转，贮存在水潭的倒影里，留驻在街灯的光晕里，停留在夜色里的道岔前，融化在微带潮湿的夜风里。留在这神圣的孤独的夜晚里——我与夜晚一同达到永恒。

夜啊，夜啊，我感念你赠予的那永恒的孤寂与神圣的孤独！

宇佐见莲子

2076年，初霜月于东京都灯下